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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画以上(9/11)
在相当一部分男人那里是这样。在他们的眼里,如果还有男人不承认这本词典,并不能说明这本词典不存在,只是说明这些男人是一些语言异类,十足的可怜虫,落在词义革新的潮流之后,落后于历史的暗影里。
  人们的对话,常常在两种或多种词典之间进行。词义翻译的困难,尤其是深层感觉里词义翻译的一个个陷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随时慎察的。一九八六年我参观了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一个“艺术家殖民地”,也就是一个艺术家创作中心。colony(殖民地)一词一直使我感到别扭。我后来才知道,在西方诸多殖民地宗主国,在很多西方人那里,colony并不具有殖民地人民记忆中杀人、放火、强x、抢掠以及鸦片输入之类的形象,相反,它词义平和,只不过是侨居地、聚居地、拓殖地的别名;甚至还隐隐散发出开发者、冒险者的浪漫诗意,与帝国记忆里援外开拓、航海探险、文明传播的种种法案和证词相联系。“殖民地”甚至是先锋的驿地,英雄的营垒,胜利者的天堂。西方人用这个词指示艺术家艰难工作的处所,会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么?
  也就是在美国,我遇到一个叫汉森的人,懂中文,娶了个中国老婆,在一家大报社当亚洲版的记者。听我谈到中国人的苦难以后,他深表同情,对苦难的制造者深表愤怒。但我突然发现他在同情之后,愤怒之后,有一个奇怪的动作:眼镜片里闪烁着笑目,一根食指在餐桌上的某个位置不停地来回划着,像在空中写一个什么字,或者在指挥心目中一支激动人心的乐队。他按捺不住内心的亢奋,终于用英文给朋友打电话,邀请朋友也来认识我,说我带来的一些故事太动人了,太可贵了!他相信这是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那一刻,我觉得心里猛地痛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被“精彩”这个词刺痛。我的父亲自杀了,他沉入河底的时候感到“精彩”么?我一位朋友的弟弟在一桩错案中被枪毙了,他临刑前在人群中找不到父母来送别的面孔而嚎啕大哭的时候觉得“精彩”么?我一位朋友的儿子被流氓团伙误杀了,父亲从大学里领回了儿子的遗物并且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为儿子写墓志碑文的时候是否感觉到任何“精彩”?……我不想怀疑汉森的同情心,不,他一直在他的版面里呼唤正义,一直在尽可能帮助中国人,包括帮助我获得访问学者的待遇和资助。但他的“精彩”出自一本我不能理解的词典。
  显然,在那本词典里,苦难不仅仅是苦难,也是写作或演讲的素材,是激发人们反抗意志的必备条件,因此苦难越深重就越好,越能放**——彩——的光芒。那本词典暗含了一种法则:为了消灭苦难的制造者,必须有更多的苦难作证,让更多的人明白这场斗争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崇高性。这就是说,为了消灭苦难,必须先有苦难。他人的苦难,是救难者的悲悯所在,也是他们的喜悦和欣慰所在,是他们英雄成绩单上一次次重要的得分。
  我不想再说下去,并且突然改变主意,坚决不让对方为我的啤酒和比萨饼付费,弄得他有些迷惑不解。
  我经常不无惶恐地发现,说话不容易,言词一旦飞出去,经常播种着误解。我还发现,即便是强有力的宣传机器,也从来没有对理解的控制权,同样是一次次陷入歧义的泥沼。我需要提到随同魁元来到我家的后生。我后来知道,他姓张,曾是县电影公司职工,因为超生一胎被开除公职。他不是不明白超生的后果,国家关于计划生育奖惩条令的宣传,可以说是连篇累牍车载斗量,在他的耳膜上磨出了茧子。他也不喜爱小孩,事实上,他已有的两个儿女都极少见到他,很难得到他的笑脸,甚至一直是他打算离婚的障碍和负担。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生下一个。
  在我与他谈话以后,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以后,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有另外一套词汇体系。在那个体系里,很多词义超出了常人想象。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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