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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画(1/18)


  这个词流传于江南很多地方,也包括马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收录了这个词,列举的例子至少有:

  现话:重复的话。

  现菜:剩菜。

  现饭:剩饭,比如“现饭炒三道,狗都不吃。”

  ……

  因此,该词典总结“现”有两个意义:(一)表示保持原状;(二)表示剩余的东西。在我看来,“原状”也好,“剩余”也好,共通的意思是表示旧的,老的,原来的,以前的。比如罗伯说“狗咬现地方”,就是指狗咬了以前(旧的、老的、原来的)的伤口。

  马桥的“现”,同时表达着一个相反的含义:非旧、非老、非原来、非以前,即汉语普通话中已经通用的“现在”。《词源》(商务印书馆一九**年)认定这一含义源于佛教。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俱舍论》称:“一世法中就有三世……有作用时名为现在……若已生未已灭为现在。”

  我与法国汉学家安妮?居里安讨论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时,就说到了这个“现”。我还说到了“前”:既表过去之事,如“前述”、“前缘”、“前夜”、“前因”等等,又表将来之事,如“前途”、“前景”、“前瞻”等等。中国人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民族有如此庞大和浩繁的史学,对史实的记载可以精确和详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但在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最没有时间观念。中文没有时态语法,没有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表达差别。中文还有如“现”和“前”这样的对义词,既指示过去,也同时指示此刻甚至未来。也许,中国人相信轮回,一个祖先可能就是你的子孙,一个子孙也可能就是你的祖先,既然如此,过去与未来还有什么区别?或者说这样的区别还有什么意义?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现”一类对义词,大概就不难理解了。

  作家们一次次回顾身后,写一些现事,说一些现话。但他们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对当下的介入,涌动着当下的思维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在。作家们最习惯于寻找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他们的矛盾也许在于:既要发现时间,又要从根本上拒绝时间。

  枫鬼▲

  动笔写这本书之前,我野心勃勃地企图给马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那种小说里,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让人们无法旁顾。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闲笔,也只不过是对主线的零星点缀,是专制下的一点点君恩。必须承认,这种小说充当了接近真实的一个视角,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在更多的时候,实际生活不是这样,不符合这种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一个人常常处在两个、三个、四个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线索交叉之中,每一线因果之外还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现,成为了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这样万端纷纭的因果网络里,小说的主线霸权(人物的、情节的、情绪的)有什么合法性呢?

  不能进入传统小说的东西,通常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在神权独大的时候,科学是没有意义的;在人类独大的时候,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在政治独大的时候,爱情是没有意义的;在金钱独大的时候,唯美也是没有意义的。我怀疑世上的万物其实在意义上具有完全同格的地位,之所以有时候一部分事物显得“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被作者的意义观所筛弃,也被读者的意义观所抵制,不能进入人们趣味的兴奋区。显然,意义观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本能,恰恰相反,它们只是一时的时尚、习惯以及文化倾向——常常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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